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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所屬書籍: 實用主義者的愛情

費霓的照片登在頭版,她本人被迫出了名。

最打動人的不是她的形象,而是她的笑,這一笑,把所有積聚的陰霾都給吹散了。

她原先是制帽廠的職工,如今雖上了大學,制帽廠仍把她當自家人看待,有她照片的報紙貼在了宣傳欄最醒目的位置。費霓雖不在制帽廠,但制帽廠的職工每天都能看見費霓的照片。

馮琳每天都能在必經之路上看到費霓的照片和報道,她心裡罵制帽廠無聊,費霓無論如何都不會回來上班了,這麼宣傳毫無必要。她不喜歡費霓,每天卻不得不看到她,有天她定在宣傳欄那兒看,意外地發現費霓還挺上相,她認為費霓本人並沒有照片美,也沒有照片有氣質。可並不是誰都看見過費霓本人,比如馮琳的親友看了照片誤以為費霓是個多大的美人兒——

本人確實稱得上漂亮,但沒美到照片那個地步。馮琳沒辦法去跟他們解釋,照相具有欺騙性,說多了,他們便會認為她嫉妒費霓。以前沒有人信她會嫉妒費霓,她的家世學歷工作哪一樣不比費霓強,然而此一時彼一時,婚姻和高考徹底讓費霓翻了身。不說別的,相比費霓實打實靠分數考上名校,她工農兵學員的身份就顯得不那麼硬氣。

馮琳意外發現費霓竟成了一項談資,一個可以充實她經歷的談資,她稍稍美化了她和費霓的關係,說當年她和費霓一起辦黑板報,費霓對她的意見很看重,並且大部分都虛心接受。

即使費霓在場,也不能否認馮琳的話。那時辦黑板報有補貼,她確實很重視馮琳的意見。縱使馮琳說得哪哪都不對,她也沒撂挑子不幹,要不是馮琳太過分,她不會連補貼都不要了只為以後不看見她。

那是屬於馮琳的美好時光,太美好了,就無比短暫。她偶爾瞥見費霓的照片,就會回憶起屬於她的美好。

可好時光一去不復返,費霓再不會聽她的指教了。

來自全國各地的信紛紛寄到費霓的大學,信封上寫著收信人費霓,信的內容五花八門,但最後總會提出一個要求,就是希望能夠和費霓做筆友。費霓開始來信必復,即使拒絕也要寫一封簡訊,後來信太多了,她連看信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寫信寄信了。

同宿舍的老六跟費霓說:「要是報上不寫你結婚,你收到的信恐怕更多。」

費霓因為報紙上的報道在學校成了知名人物,走到食堂都有人主動跟她打招呼,彷彿跟她是熟識的老朋友。她回應完才意識到,剛才跟她打招呼的人她不認識。開始幾天她還不大適應,不過很快圖書館的書就讓她忘了這一切。系裡的老師不少是坐了多年冷板凳後重回講台,而講台下的學生除了應屆生,也過了許多個想讀書而不得的日子,一方是教學的熱情空前高漲,恨不得奉獻出自己生平所學,另一方則有著無限的學習熱情,費霓置身在這樣一個氛圍里,只恨自己看的書不夠多。

費霓沒想到,系裡老師竟然第一天就能將她的人和名字對上了號。這倒不是因為她上了報紙頭版,而是因為把她的檔案調到系裡非常不容易。如果不是系裡堅持,現在費霓已經被另一院校給搶走了。

費霓並不知道系裡為了留住她費了多少功夫,她只知道她要補的東西太多了。不光白天利用一切時間讀書,就連熄了燈也在被窩裡捧著書看。她現在睡在上鋪,宿舍兩邊都是床,中間的桌子拼在一起,把整個房間都給撐滿了,屬於個人的空間很小,小床遠沒家裡舒服,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書看。看書時方穆揚的臉有時會突然跳進她的腦子裡,她會想方穆揚此時在幹什麼。方穆揚為防止她看書時把他給忘了,特意給她裁了許多書籤,書籤上有他畫的畫,她看書時沒法不想到他。

她和方穆揚結婚一年多,已經習慣了身邊有人,哪怕不做什麼,也不說話,扭頭彼此能看見就好。乍然和他分開,還有點兒不習慣。

然而,這一切都是暫時的,等他們都畢了業就好了。費霓並不為這短暫的離別傷感。

醫院的周護士乍看到報紙上的費霓照片,覺得很是眼熟,又看了眼名字,和記憶里的費霓對上了號。費霓的長相很有辨識度,多看幾次就很難忘記。但周護士對費霓印象最深的是她的眼睛。方穆揚住院的時候,她經常看到這雙眼睛。

周護士對費霓最大的印象是她很文靜,不怎麼說話,大多時候都只是微笑,卻總是和還昏迷著的方穆揚說個不停,她每次推開病房門,就見費霓在給方穆揚念報紙念書,具體說什麼,她不清楚,因為費霓的聲調一向不高,只夠方穆揚自己聽見,而方穆揚本人躺在床上,還沒醒,那話就好像她說給自己聽的。她那時覺得費霓很可憐,因為方穆揚很可能醒不了了。可費霓卻從不覺得自己可憐,她的口鼻被大口罩遮著,只露出一雙眼睛,那眼裡沒一點兒沮喪,好像方穆揚已經醒了或者馬上就會醒。

方穆揚醒了,費霓就走了,大概是為了成全方穆揚和他喜愛的人。周護士之前聽人轉述費霓的話,方穆揚早就心有所屬,費霓為了他的幸福堅決不跟他結婚,寧願在一旁看著他幸福,自己孤零零一個人。後來兩人結婚,大概是方穆揚終於發現誰最適合他。

周護士把她想像中的愛情故事轉述給新來的同事以及親友,她一遍遍訴說著費霓不求回報的愛情,幾次說到動情處落下淚來,其間她又獲得了其他材料,方穆揚把上大學的資格讓給了前女友,而這個前女友竟然一次都沒來看顧他。感動之外又增添了氣憤,周護士的講述聲情並茂,彷彿置身當場,一次次的轉述讓周護士越講越熟練,越講越流暢,她不斷補足邏輯漏洞,最終找到了她想要的真相。她把自己的最新版本整理成文字,整理過程中周護士一次又一次被自己的文字打動,一個美麗善良無私努力的女孩子不僅收穫了愛情,還獲得了學業上的成功。她的眼淚打濕了稿紙,她把留有自己淚痕的稿子寄了出去。

稿子寄出去之後,沒過幾天編輯部就聯繫作者核實信源,主要是證實文章作者確實在方穆揚曾經住院的地方當過護士,因題目是《我眼中的xxx》,這個「我」字一出,就默認文章內容有主觀發揮的成分,編輯部也就沒和當事人核實。

文章刊發出來,費霓幾乎有點兒不認識自己了,事兒確實是那麼些事兒,她確實給方穆揚剪頭髮剪指甲為了護理病中的方穆揚不光掏光了積蓄,就連「照顧方穆揚這樣的英雄是我的榮幸。」「為了他的幸福,我不能嫁給他」也是她說的,可心情完全不是文章寫的那樣。

她總不能跟人說我沒你們想像的那樣高尚,我主動去照顧方穆揚初衷是為了能夠上大學,我開始說不嫁給方穆揚並不是為了成全他,是怕他拖累我。這些話,沒一句能堂而皇之地說出口,於是她只能任由別人塑造她這痴情的形象。

蘇竟和費霓考到了一個系,他在報上看到費霓為另一個男人這麼付出,想像里費霓下了班便騎車奔向醫院,在寂靜的下午,給一個男人讀報紙,滿心盼著他醒來,絕好的一副畫面。等他終於醒來了,她又為著他的幸福離開。蘇竟在心裡罵方穆揚有眼無珠,沒有任何一個人值得費霓這樣做,蘇竟有時會想,如果他年紀再大些就好了,這樣費霓便不會如此悲哀地等一個人,雖然最終等到了。

費霓發現自己每看完一本書,過不了兩天蘇竟就會找她來討論。她開始很好奇兩人的讀書品味為何如此一致,到後來她也懶得想這些,專註和蘇竟探討。蘇竟為了不在費霓面前露怯,每次討論之前都會查上許多資料兼組織語言,可即使他如此認真準備,有時還是無法跟上費霓的思路,遇到這時候,他就會覺得懊惱,他問費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笨?」

費霓說:「我在你這個歲數遠不如你。」

「你才多大,就開始跟我話當年了?」

費霓想了想說:「我只是覺得我懂的,你即使現在不懂,以後總會懂。」她也有很多無知的時刻,因為她曾經歷過「無知」變「有知」的過程,所以認定蘇竟也會一樣。

蘇竟若有所失,「我總覺得你把我當小孩兒,咱倆根本差不了幾歲。」

「不是差幾歲的事,我有時候很羨慕你中學上完就可以讀大學,我像你現在這個年齡,覺得那簡直是痴人說夢。」費霓總覺得蘇竟和她不是同代人,蘇竟同她和方穆揚不一樣,他讀完中學,就直接參加高考,從小到大都是做學生,只不過從中學生變成大學生。一直做學生的人總是單純些。像她們這種大齡學生也並非全無優勢,在工作中積攢了閱歷,閱歷加深了理解,長期的匱乏導致一旦接觸到精神食糧,就迫不及待往頭腦里塞,渾然不顧自己能不能消化,這種心情蘇竟是不會懂的。

「你那時候很想上大學嗎?」

「很想。」都要想瘋了。

「當你知道方穆揚把上大學的名額讓給另一個人時是什麼心情?」

從來沒有人問過費霓這個問題,她是什麼心情?費霓回想自己當時的心境,第一反應是這是假的,她不相信有人會把大學名額讓給別人,如果是真的,方穆揚就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子,後來之所以覺得是真的,是凌漪沒否認,如果是假的,凌漪一定會否認這個傳言的。

「你覺得值得嗎?」蘇竟為費霓覺得不值,如果方穆揚的前女友肯回頭,和方穆揚結婚的未必是費霓,方穆揚簡直瞎了眼,費霓根本沒必要做別人的「退而求其次。」

「自我結婚以來,每個階段我都得到了我最想要的東西。」

費霓沒說謊,但不妨礙蘇竟理解錯了。

費霓在別人心裡做足了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悲情女主角。

費霓曾經的鄰居——制帽廠的徐科長也看到了周護士寫的文章,他對著妻子汪曉曼感嘆:「我認為女同志都應該跟費霓學一學,你看看費霓下了班就去照顧還不是她丈夫的小方……」

汪曉曼聽了,馬上來了氣:「你是不是也想娶一個費霓一樣的媳婦兒啊,我跟你說,你別說娶不上費霓這樣的,就算娶上了,她也不會像對小方那樣對你,挑剔別人做大夢之前先看看自個兒:你跟小方一樣救人了嗎?你有人小方長得好么?你出版了幾本連環畫?你考上大學了嗎?你有小方會疼媳婦嗎?你跟小方唯一的共同點,就是你倆都是男的,你不會以為每個男的都應該給他們配一個費霓吧。」

「你簡直是不可理喻,我就是和你討論討論報紙,你怎麼這麼多話!」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男的在想什麼?你對我怎麼樣,我就怎麼對你。我心裡有一桿秤,你對我好,我自然不會虧了你。別老跟別人比媳婦兒,比之前先看看自己,我配你綽綽有餘!」

徐科長的心事被老婆戳破,自討了一個沒趣,又拿好話去哄。自己老婆雖算不得十分的好,可天下之大他也就只有這一個老婆,還是應該珍惜。

葉鋒的妻子在報上看了這篇感人的故事,講給自己的丈夫和婆婆聽。

她很為費霓和方穆揚的故事所感動,不由落了幾滴淚。

葉鋒的母親全然不覺得感動,只覺得氣憤,可這氣憤又實在不好與兒媳講。費霓既然這麼愛方穆揚,為什麼還要同她的兒子相親交往,把她的兒子當什麼了,她還以為葉鋒和費霓分手是因為自己在兒子心中的分量夠重,葉鋒在自己和費霓之間選擇了自己。看到報紙才知道原來葉鋒不過是費霓的「退而求其次」,最重要的那個同意跟她結婚,次要的就可以拋開了。

她本想著給報社去信揭穿費霓在結婚前一周多,還去另一個男人家見了家長,根本不是什麼報上說的一心痴戀方穆揚。但葉鋒的父親制止住了老伴的衝動,沒必要為了陳年舊事得罪方家。在葉家搬來新居之前,他們一直住在一間大宅的平房裡,宅子原本是方家的,後來捐了,這房子便充了公,輾轉有一部分歸他們單位支配,用來解決職工住房。雖說把房子給他們住不是方家人本意,但他們畢竟曾得了方家好處,況且費霓的公公仍在任上,實在沒有必要得罪她。

葉鋒母親審時度勢後,選擇息事寧人。

葉鋒被迫在妻子的要求下觀看費霓和方穆揚的愛情故事,男人的自尊不允許他對妻子說,如果他當初能夠果決一點,和費霓結婚的就是他,報上的故事終究只是故事,算不得真。他說不出,便只能任由妻子對費霓和方穆揚的美好愛情展開想像。

「下了班冒著寒風只為給一個聽不見自己說話的人讀書,想想這個場景就覺得感動。」聽不見葉鋒附和,妻子追問他,「你說是不是?」

葉鋒為了杜絕妻子的追問,偶爾也會說「是」。

發生在別人家的都是小風波,真正生活受到影響的是凌漪,人們能看的報紙雜誌就那麼幾種,那篇文章很難不出現她的世界裡。她不看,她的家人同事朋友也會去看。雖然文里沒有指名道姓,但當年知青點的人都知道方穆揚當初把大學名額讓給了她,現在方穆揚住院時的護士文章一出,大家便都知道她沒去看過方穆揚。她唯一能澄清的就是她從來都不是方穆揚的女朋友。而她不是方穆揚的女朋友,方穆揚把名額讓給了她,她難道不是更應該去看么?親朋同事里有不知內情的好奇方穆揚把名額讓給了誰,都去問和方穆揚一起插隊的凌漪,凌漪不能說是她自己,又不能編別人的名字,只說不知道。而猜出方穆揚把名額讓給她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

因為這篇文章,凌漪連續幾天失眠,總覺得背後有人在對她指指點點。她的父母心疼她,又擔心這件事傳出去影響凌漪的前途,思來想去決定拋開面子求費霓和方穆揚澄清一下,儘管他們知道真正能澄清的只有一項:那就是凌漪不是方穆揚的女朋友,其他的都需要潤色。凌漪這次終於勇敢了一次,她對父母說:「你們不用管了,我去找費霓。」

周六下午,費霓沒有等來方穆揚接她,卻等來了凌漪。

她突然想起自己之前去凌漪學校找她的情景,她請凌漪去醫院看方穆揚,那時她站在校園裡,看著其他學生經過,想著她要是能上大學該有多好,如果能考試,她不會比任何一個人差。

如今這個場景對調了,換成凌漪來找她。

費霓想不到凌漪來找她的理由。

凌漪明顯比上次瘦了,精神狀態也很不好。單從長相看,凌漪並不比費霓差多少,但凌漪的眼神明顯帶著頹氣。

凌漪向費霓道歉。

「你沒什麼對不起我的。」這是費霓的真心話,自始至終有權利原諒凌漪的只有方穆揚,至於方穆揚願不願意原諒凌漪,她也不想干涉。

兩人行走在校園小路上,不時有人跟費霓打招呼。

凌漪納罕,費霓分明沒上學多久,這裡的人卻好像都認識她一樣。

「當初穆……方穆揚把名額讓給我,是因為……」

費霓截斷她說:「他跟我說過,是因為你文化素養比他高。」讓名額跟感情沒有任何關係。

凌漪的嘴唇止不住的發顫,「他這麼跟你說的?」

「是。」

方穆揚真會給她留臉啊,可她這事兒辦得實在不算漂亮。

凌漪雙手捂住臉,手指掩去了淚痕,她走在校園小道上,跟費霓講她的版本:「並不是因為那個。你還記得穆揚問你想去哪兒插隊嗎?他其實想和你一起插隊的。可惜造化弄人,和他一起插隊的是我。我不經他同意擅自把插隊的地點跟他改成了同一個地方,那地方很艱苦,我很不適應,我覺得這是我為他所做的犧牲,可他卻完全不領情,雖然經常幫我幹活兒,他卻總是刻意跟我劃清界限。其實現在想想,我所謂的犧牲,對他來說完全是個包袱,他並未從我的犧牲里得到任何好處,反而多幹了許多不該乾的活兒。他很照顧我,一半是因為責任心,另一半則是迫不得已。其實那時候我有感覺他其實並不喜歡我,可我不能承認,我要承認了,就顯得我跟他一起下鄉的決定特別荒唐。我能在那裡撐下去,全因為他在那裡,後來我得知他要去上大學,而我或許永遠會留在那片土地上,我覺得這人生簡直毫無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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